第四版:文学总第1265期 >2020-11-17编印

花开不记年
刊发日期:2020-11-17 阅读次数: 作者:吴天一  语音阅读:

  正月十三日,雨水。 

  桂林雁山的梅花开了,在少人经过的走廊边,在春阳不常光顾的屋角,悄悄地开放。朝雨初歇,朵朵粉色、蜡色的梅花在雨后湿黑冰凉的花枝上栖息,或含苞,或绽放,或独居一隅,或群聚枝头。 

  我想起适才写作课上看到的诗句,依稀是:“地铁站口,人群中幽灵般的脸,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花瓣。”此刻在我面前的梅花,含泪盈盈,泫然欲泣。我忽然心念一动,想伸手轻抚她湿红的脸,却接得一手陡然纷落如泪的花瓣。握在手中,真切的湿冷。冷彻手心,冷香四溢。原来动人的不只是梨花一枝春带雨,梅花带雨同样煽情。 

  我想追溯这些梅花的踪迹,她们从哪儿来,到哪儿去?生于何时,又原长于何地?冬去春来,朝晖夕阴,年年岁岁的开落,恐怕梅花自己也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了。 

  擎不住一手湿冷的花瓣,手一垂,梅的红泪落在脚边,融进泥里,换来我的一声叹息。这叹息又恰巧与魏晋时代的鲍照重叠——“中庭多杂树,偏为梅咨嗟。问君何独然?念其霜中能作花。”此时若真有人用一支横笛悠悠地吹起《梅花落》,只怕我的心也要悠悠地伤痛了。千年的梅花惹了无数幽怨,而今又在这雨天撩拨我的心绪。 

  千年来,梅花如一位失忆的少女,亭亭俏立在了望而不可及的天边。不顾天下人为追逐她而奉上的情辞爱赋已堆积成另一座长城,也遗忘(甚至可以说“遗弃”了)西湖林逋一生以她为妻的痴心。梅花是何等的妖魅迷人,竟使得文人沉稳如山,平静如水的新乱性?“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”,是怎样的软玉温香,让人一生只为她赋诗,一生只因她迷醉? 

  美人如花隔云端。 

  她用决绝的姿态遗世而独立,遗忘了生生世世花开花落的喜怒哀乐,得失去留,只一心静静绽放她的花朵,一意悠悠吐露她的心事。 

  记得当年初识梅花,在福州西湖岸边。如今我已然遗忘了那些夹青苔的石板路,彩绘剥蚀的前朝游廊,以及白石拱桥下那连残荷都要拔净的荷塘……我只记得那个冬日,母亲带我到福州西湖看梅花。她拈起一朵小小的腊梅放在我的掌中,馥郁的气息瞬时流经了手心的每一丝脉络。初遇梅花便让我见识了她惊人的深蕴,恰如浅碟盛醇酒,看似量少,实则回味深远。 

  “梅花开了,春天来了。”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,福州西湖的阳光透过梅花枝投在她的脸上、身上,闪着梅花似的光斑。她眉眼弯弯,笑意浅浅,掩去了眉梢眼角的忧愁。我和母亲,和这株不知什么年代长成的梅花一起,在这个异乡的除夕,凄冷地被世人平凡的幸福喧嚣遗忘。或者,是我们遗忘了他们。母亲曾写诗自谓:“刚强秉性心如镜,义胆似根胸有仁。”她能够忘却一波接一波的坎坷曲折,她能够在温饱不全的冬日欣赏梅花,她能够在流离失所的除夕微笑着告诉她的女儿——“春天来了”。对梅的痴心,是爱她凄风苦雨中的孤芳自赏,是怜她一任群芳妒的傲世孤标。这是千年知己的同怀,一世知音的对叹。 

  现在的闽地西湖已经忘记了当年除夕那对母女。日日夜夜在梅前嗟悼的过客都如此刻飘落梅上的雨点,忧愁再怎么沉重,梅花也只需一个转身便可抖落不顾。只要有雨,花就会落泪。每一株梅花都有属于自己的记忆,每一个世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哀愁,怎说可以真正遗忘一切而独居呢?所谓“遗世而独立”不过是不愿想起,不去纠缠。我们就是这样与俗世人物事匆匆相识,匆匆遗忘,生活在花开花落的永恒时光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