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版:文学总第1489期 >2023-03-10编印

为人父者首修身
刊发日期:2023-03-10 阅读次数: 作者:◆张伙  语音阅读:

刊头摄影 陆礼彤

  看到家风两个字,一个修短合度、面貌清癯的老辈人立刻浮现眼前。他是我的一位堂曾祖,写一手端正毛笔字,犹如他的行止,轻易不为人诟病。那一年,我们在他的旧伙房嬉闹,他把人叫到跟前,指着报纸一篇长文问道:“你们看出来讲什么吗?”对着黑压压的蝇蚊小字,我们垂下黝黑的小手,面面相觑,因为,说实话,这已然超出年龄的认知。我们不叫嚣了,静静听他分解下去。说到这里,必须停住笔,悼念一下这位儒雅的文人。

  方才我说他写一手毛笔字,其实轻易不见他搬弄笔墨,只有春节,或是婚娶,才有目睹的时机。他的字有个特点——饱满圆润,堂堂正正。举个例,每一笔都藏头护尾,例如横,两头各一个疙瘩,仿佛善始善终,万事求个圆满,正如同他行事缓则圆。我说错了,应当是悠然审慎才对。我还记得我家祖屋后门就贴着一副他写的门联,门楣上是“后来居上”,如今想来,多少有点以励后昆的深意。

  我爷爷就不一样了。这是一个大老粗,年轻时候报名志愿军,被他父亲——我曾祖父一口否掉,从此宅居家乡,做了一名默默无闻的乡下佬。他不是没有理想,而是现实毁掉了他绮丽的憧憬。从此,他最得意的工作,便是在农械厂做一名军械助理,干着维修枪支的活计。他不是一个易于相处的人,长者老成持重、可亲可近的样子,我未曾见过。他的身材不算高大,但壮实。一张圆脸,并不虚肿,额前两边的头发褪掉,余下的形成两座小山坡形状,两侧眉毛从外折回,眼睛射出一道犀利的亮光,小孩子初次见了,未免望而生畏。

  爷爷的外貌和脾气出奇契合。他有一种旧家长的专制,什么全是他说了算。我们在院子里玩耍,只要看见他的身影,或者听见声音,马上不敢放肆,伫候这位心灵上唯一的大人物走过,方才继续。他的声音带有一种违抗不了的魄力,他吩咐人,骂人,好像一个将军支使手下,来不得半句唯唯。不仅小孩子,大人也敬他,就怕他说教,来上一通训人的辞令。

  说到他,我感觉左腿还隐约作痛,虽然打的不是我。一次,我和二弟在楼梯下玩。二弟拿着一把剪刀挥舞,不小心刺破我的额头,流了血。他在一旁看到了,不说二话,立刻抄起竹鞭,打了二弟一顿。二弟疼得直赖在水泥地上。父亲在屋里裁衣,听见哭声,才将他救出来。

  我听过最严厉的一件事,是吃饭的时候,他不许饭粒掉桌上,若掉了,他一定要你捡起来吃掉的。

  到我父亲那时,情形两样了。他从来不在这些小事上较劲,他顶多声明两句,叮嘱往后注意罢了。他教训我的,全是一些性命攸关的大事。记得四五岁时,我和凌叔叔去水库划船,回来后,挨了父亲一顿打,我还不清楚怎么回事,原来二弟告的密。事后他褒奖二弟“情报及时”。还有一次我在野地玩耍,天黑也浑然不觉,还没踏进门口,一副凶狠的面孔就扑面而来,几句盘问,我支支吾吾……啪啪啪!几巴掌落下,还不能哭出来,那种滋味,绝不是悔之何及四字形容得尽的。

  父亲凶我,只是在我挑战他底线的时候,撇开这些,单从仁爱着眼,他是顶好的一个人。有时候我想用一句“若保赤子”古语形容他,却担心失之于准。一次骑自行车,我弄伤了左脚,父亲骑自行车带我去同村一个医生家里打针。快到家时,坡好陡啊,我又下不来,父亲推车上去,眼看车将滑下来,父亲使尽力气僵持,并没有命我下车,而是咬牙坚持,后来,不知怎么的就上去了。至今我还记得僵持的样子。还有一次,我发烧了,40.5度,他陪我去镇上的卫生院打吊针,时不时说几句话。父亲虽然话少,却绝不啰嗦,绝不多余,每一句都说到我心坎上。有了父亲的陪伴,我心里暖乎乎的。

  对了,父亲没什么朋友,几十年了,我没见过哪一位父执来家做过客。他不喝酒。为了一家生计,他会好些手艺,木工、裁缝、铁艺,却也时常财用不足。他的信条只有一个:慢工出细活。他不怨天尤人。只有一次在堂屋喝酒,喝多了,他责怪他父亲没有让他当兵。

  一晃三十几年,我如今也四十岁了,是两个孩子的父亲。想到父亲给我的印象,一言以蔽之,一半严,一半仁。古时候有一句话,父严子孝,正是家风的集中写照,面对这块家训似的横匾,我更多的是羞愧。为人父者首修身,我达不到先辈的苛求,然而我如今活在他们的光影里,是他们在生活上时时给我修正。每当想起“后来居上”那四个字,就仿佛有一种深厚的劝勉,鼓励我在人生的道路上勇毅前行。如果来日我写文章的话,说不定我会将其他掌故补写进去,做成一个永久的纪念。